今天春天上海封城的兩個月裡,大多數居民都不得離開樓門。對於我這樣一個29歲的單身女性,獨居而且是自由職業,如此一來整個生活就剩下自己了。
在那段時間裡,許多食物都弄不到了;人們感到焦慮、孤立和無聊。可樂、蛋糕和巧克力成為了稀有的奢侈品。你幾乎可以用一罐汽水換取任何東西,巧克力的味道能讓你上天堂。以物易物和團購成為新常態,還有趁著做核酸的機會,戴著口罩在一旁進行五分鐘的「約會」。做核酸的地方是我們出門後可以去的少數幾個地方之一。
當我們樓終於有機會從附近一家快餐店下單買漢堡和可樂時,大家自然都很興奮。然而,當我問我們樓微信群(封城期間匆忙建立的)裡的數百名成員,是否有人願意幫忙送貨時,群裡10分鐘沒人說話。後來,我的手機收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發來的信息:「我很樂意幫忙。」
在聊完漢堡之後,他寫道:「你是怎麼打發時間的?」
「我在學法語,」我回覆道。
他用純正的法語回答:「你可以跟我練法語。」
喲,原來他來自法國。在上海,這種事情還挺常見的;我們住的這棟高層公寓樓裡,就住著不少外國人。
食物送來後,包括我在內,有六個志願者幫忙分發食物。下樓的時候,每個人都隨口說了聲「hi」,但他沒有——只有腳步半秒的停頓。當我跟他的目光相遇時,我腦海中的一個小聲音說道,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。
我把大家分成三組,每組兩個人,讓他和我的朋友一組。每組負責七層樓。我們組是最後一個完成的。他是唯一一個在完成他負責的樓層後主動提出幫忙的。
「你能用法語對我說點什麼嗎?」他說。「我想聽聽你的發音。」
「Je ne comprend pas(我聽不懂),」我說到。
他笑了,說道,「Pas mal(還行)。」
終於忙完回到家,我的手機收到了一條他發來的信息:「Enchanté(幸會)!順便說一句,你的發音很不錯。」
在接下來的兩週裡,我們的關係從隔幾天聊一次發展到了每天都會聊天,甚至還和另一個鄰居一起散了一次步。我想,封控真的會讓你回到高中時代。
有一天,看到他發來的一隻狐狸的照片,我說:「哎呀,真漂亮。」他回答說:「你才漂亮。」
「嚴格來說,」我說,「你只見過我半張臉。」
「哈哈,沒錯。期待那一天的到來。」
這一天在第二天早上到來了,一個鄰居的包裹被偷了,她想調取監控錄像,找到小偷。但是,她不會說中文,於是我主動提出幫忙。我們當了七個小時的偵探,他得知我在那裡後也加入了我們。
我第一次摘下口罩喝水的時候,他說,「我看到了。」
我轉過身來,看到他眼帶笑意。不,我們沒有接吻。還沒到時候。
當我們在月光下有了第一次面對面交流,我請他給我講了自己的人生經歷。作為一名藝術家,他得以去許多國家生活。他總是在四處奔波,探索世界。而讓我感到難過的是,他即將恢復這樣的生活方式:他說自己將在五個月後永遠離開中國。
「不要動感情,」我腦海中的聲音說道。「做朋友就好。」
後來,我把我們的故事告訴了朋友,他和我是如何認識的,他是個多麼出色的人,以及他如何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讓我開心。當我解釋說他準備離開的時候,他們高興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。
他要走了。這句話就像一把匕首。每每念及此處,我的心都像被扎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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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,他和我越來越親密。我們開始在傍晚下樓散步,與鄰居打羽毛球,天天發信息交流。
有一天他生病了,我半開玩笑地問他,見不到我的生活滋味如何,他回覆道,「毫無意義。」
「哇噻,」我說。
「不錯,我還能給你驚喜,」他說。
我似乎已經接受了現實,那就是我們仍處於被封鎖狀態,所有東西都很昂貴,很難買到,每天都有人逃離上海,整座城市也在默默承受著痛苦。雖然我珍惜他讓這一切變得更容易忍受的能力,但我也害怕未來的不確定性。我們離自由越來越近了。我的心情也愈發沮喪。
6月1日是正式解封的日子,但到5月底,人們已經開始外出,在街角喝酒和小便。整座城市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。
等他和我終於能走到我們的小區外散步時,他說,「你還好嗎?你似乎沒平時有精神。」
「嗯,我很好,」我說。「就是在兩個多月的封鎖之後再次看到這個世界感覺很奇怪。」但我只是說說而已;這不是真正的原因。
一小時後,當我們在一排樹木前的樓梯上曬太陽時,我對他說,我不擅長告別。
他看著我,一言不發。
我繼續說:「以前我的情緒很極端,因為當我不得不跟特別在乎的人分別,我會精神崩潰。後來我挖掘了自己的過去,我的童年記憶,發現我有遺棄情結。」
「我就在等你得出那個結論。」他點燃一支煙,然後說,「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就好——這不是你的問題。」
那次談話之後,我終於鬆了口氣。
在上海,想找個合適的伴侶感覺都是不可能任務。人人都那麼忙碌、疲憊、警惕,連打開心扉都像是件過於冒險的事。在這裡生活近七年後,我也變成了一個難以敞開內心的人。我不願把這歸咎於童年的艱難或是那些讓我失望的男性,但我確實相信,這些經歷讓我再也不想曝露自己的脆弱。
封城改變了這一切。有什麼東西侵蝕了我的堅硬外殼,讓他進來了。我們一起閱讀,討論哲學,在城市裡騎行聊天。我以前還覺得《愛在黎明破曉前》裡的席琳和傑西話太多——但與我們相比,那都算不得什麼。
他的公寓朝東;我的向西。每天早上他都給我發一張日出的照片,晚上我則給他發一張日落的。老派浪漫正是我的菜。
有天我們在喝酒,我看了他在經歷嚴重抑鬱後創作的影片就哭了,而他緊緊抱著我,聽我傾訴過去的創傷。這簡直是我夢寐以求的親密關係。我知道靠外部因素來解決自身內在問題是不現實的,但在他的陪伴下,我有了被治癒的感覺。
朋友們問我:「你為什麼不讓他留下?」「你為什麼不和他一起走?」
原因在於,我們都不應妨礙對方去做自己的人生選擇。我相信萬事皆有因。我們之前做了幾個月鄰居,去同一家酒吧喝酒,在同一家書店看書,走在同一條街,搭同一部電梯,但都從未相遇。
我曾經問他,如果我們是在酒吧認識會怎樣,他說,「以我的個性,什麼都不會發生。」
封鎖結束後,我們的確說了再見——但不是以我預期的方式。
封鎖使我們脫離了日常,創造出了這個脆弱而浪漫的泡沫,但泡沫總會破滅。當日常的殘酷現實開始襲來,我又變回了以前那個堅強而理性的人。很不幸,我的心從來贏不了我的大腦。
所以,現在就是這樣了。還住在同一棟樓,但我表現得好像他已經離開了一樣。隨著我們的交流日益減少,當黃昏來臨,我也不再看窗外的風景了。
然而,在偶然一瞥日落的時刻,我依然會想,那黯淡的餘暉之後是否還會有美麗的日出。